《蔣勳_美的沉思 回來認識自己》Ep46 談夢想|『願』的演出
本篇筆記是我以幾近逐字稿的方式整理出該集podcast的內容,採節目主持人第一人稱敘述。
如有任何謬誤歡迎指出。
蔣: 8/27我跟阿佑在屏東圖書館有一場「演唱會」,我覺得很開心,所以今天想先讓阿佑分享。臉書上可能很多朋友也看到,很多人留言給阿佑鼓勵,說你是「新星」 。
佑:我看到大家在老師臉書粉專上的留言真的覺得很害羞,同時也真的很感謝大家。就像老師之前說的,有些東西自己原本很喜歡,但可能因為工作、生活等其他壓力慢慢淡忘,在突然找回來的時候,我覺得比錢包失而而復得還要高興一千萬倍。那種喜悅我有點難以言語形容,好像一個灰暗的東西突然像煙火一般綻放,整個感覺突然明亮了起來。
蔣:我想我們可以把阿佑當作一個很好的勵志典範,因為我覺得人在青少年階段,大概三十歲以前,都有很多做夢的空間,尤其在學生時代,如果你還在念大學、研究所,現實的壓力好像還很遙遠。因為過去我一直在教書,眼看著所有的學生在學校懷抱的夢想,當他一踏入職場,幾乎全部就被摧毀。 我就一直在思考這是不是必然的問題?我們年輕時代的夢想、我們在校園裡做夢的素質,是不是到了職場就必然得消失?甚至覺得有點不甘心,如果一代一代的夢想都這樣子被摧毀,那最後人類的文明會剩下什麼?因為我總覺得那個夢想,是可以讓人飛起來的力量。
我讀莊子的時候一直受他感動,莊子一直鼓勵魚是可以飛起來的。你的現實寒冷、沈悶,但是你要想辦法飛起來,而飛起來的原因一定就是年輕時候的夢想。我很高興這次看到阿佑在台上表演,簡直是在發亮。
佑:這次的表演距離我大學時期在餐廳、酒吧駐唱可能十多年了,還能找回那種表演的感覺實在是太幸運了。
這次表演完我自己回過頭來看,覺得年輕時候的做夢好像有無限的時間,它是一個嚮往,但我覺得可能同時也是陷阱。年輕時如果有很想做的事情,其實你也會考量、評估那能不能養活自己,但在那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不會是養活自己,反而會往夢想追尋。但有時走到一半,可能三十歲左右,會覺得卡在中間,那時候就會感到慌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持續追求這個夢想,還是應該向現實妥協。
但如果真的回到年輕,當眼前有兩條路選擇的時候,我覺得大部分的人會選擇往夢想前進,後面的難關等碰到再說。
蔣:像阿佑剛剛講「養活自己」,這四個字怎麼會對人產生這麼大的壓力?我自己的感覺是,在人類歷史中,我覺得很少有階段像今天、在台灣,要養活自己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
這次去屏東,我住在一個攝影家的民宿,一樓就是他的家,二樓只有一個房間,基本上只讓信任的朋友住,算是蠻特別的民宿。屋子裡插的花是他院子裡的薑黃,早上我吃到的秋葵等,都是他院子種的菜。他所從事的攝影,大概也不是可以發大財的職業,可是好像這樣的日子也可以繼續過下去。所以我會想跟年輕一代的朋友說,養活自己這四個字,不應該那麼困難。
我在巴黎認識過一些街友,有的背景讓我嚇一跳。有一位曾經是巴黎大學教哲學的教授,後來他選擇不要接受人類社會的職場規範,便找了塞納河一個漂亮的橋底下的洞,自己佈置一下,在裡面聽巴哈、讀詩。我常跟別人說起這個故事,在我二十幾歲時認識這個街友,我就覺得,再不堪、再不堪,養活自己真的有那麼困難嗎?我就退下來做那個街友,因為有人會帶伴品、紅酒給他,有人會給他一個麵包。我真的覺得我們要賭一賭,賭一賭「養活自己」真的沒有那麼難。
我想很多人一定覺得我在講風涼話,很多人努力要進竹科,可我真的也認識一些在竹科裡把自己身體都搞壞的年輕人。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在二十五到三十歲,大學畢業之後,進入職場最初的十年,千萬千萬多思考一點,不要一下踏進去一條路,讓自己毫無其他選擇的可能。
佑:老師可是我有時候覺得很矛盾。像我周遭其實有一些朋友很追求自己的夢想,然而有更多的朋友走向所謂「穩定的生活」,當然夢想對他們來說是重要的,可是現實的考量蓋過了他們對夢想的追求,所以絕大多數的朋友過著比較「穩定」的生活。其實當他們穩定下來之後,從他們口中的「建議」會告訴別人:當夢想有一天變成工作時,可能也會有點變質,所以夢想應該當成「興趣」,穩定的生活才是應該追求的生活目標。
蔣:我們從小就在聽這個話。
佑:對。年輕的時候聽,會覺得為什麼要講這種恐嚇的話。可是當自己年紀到了一定的歲數之後,發現其實這些原本覺得只是意見的話,慢慢變成一種「恐嚇」,就會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就出現我剛剛說的有點搖擺不定、徬徨迷惘的時間。
蔣:這個恐嚇,好像是社會無形的一群人給你的,很難抗拒。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之前在大學教書,幾乎每一年都會看到,當離開大學以後,這個年輕人大概二十五歲左右,立刻開始變了。甚至在街上他們叫我會認不出來,因為容貌改變太大。我就一直在想:是什麼原因讓一個原來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頭髮飄逸、非常有個性的,在東海的校園裡走起來彷彿都有風的,怎麼會在台北捷運叫我,回頭會認不出來?我想了下才想起「啊!原來是他」,可是有什麼東西不見了。
有什麼東西不見了?其實是那個銳氣。那個不怕的、不那麼立刻向安全感投降的發亮的東西不見了。
如果他進職場只有兩三年,改變不應該這麼大。就像一棵樹在開花的時候,跟在凋零的時候是不一樣的容貌。怎麼可能進職場才兩三年,一朵原來盛放的花突然就凋零了?那個速度怎麼會這麼快?我就覺得很感傷,因為當你看到別人有這個狀況的同時,一定不止他,自己可能也有這個問題。我忽然害怕自己現在是什麼年齡、害怕自己不再發亮了,因為我覺得生命應該在任何階段都要發亮。
有點像一條河流,從上游、中游到下游,每個階段應該都是迷人的,讓任何人坐在岸邊都能感受到水流的偉大。我們的podcast小小的,能影響的人不會很多,可是我真的希望不管是任何年齡的朋友聽到,都能提醒自己:我還可以發亮,生命並沒有投降。
我剛剛講到這個字「安全感」,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傷害人的東西,因為「安全感」你放棄了所有走出去的可能。
我記得曾經講過我站在歐洲路邊搭便車的經驗,當時我每一次走出去都感到害怕,都覺得會遇到壞人。我想長大的過程中,父母一直警告我在外面要小心,因為壞人很多。我想今天很多孩子,譬如在柬埔寨的遭遇,讓你覺得壞人真的很多,可是要怎麼在擁有安全感的同時,沒有把自己走出去的夢想完全切斷。
佑:之前在國外旅遊時,有碰過來自不同國家、形形色色的獨自旅行的人solo traveler。我想到之前曾跟一個歐洲的年輕人聊天,他說美國的大學生,在畢業之後就會去歐洲進行壯遊,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其實是非常日常、生活的。而歐洲的青年喜歡在大學畢業後來亞洲壯遊,一待就是好幾個月,甚至幾年的都有。我那時就開玩笑說,亞洲青年在大學畢業後就準備開始找工作。
因為我們太怕失去「安全」,讓很多事情沒有開創性,安全感和開創性對我們來說好像是種矛盾。比如大學畢業時,當所有的同學都在寫履歷、投遞履歷,而你沒有這麼做,好像就會覺得沒有安全感,好像慢了別人幾個月,甚至一兩年,就會覺得是很天大的事情。但以我出社會一段時間之後回過頭看,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鼓勵聽眾朋友,但我真的覺得在大學畢業後一兩年內,不需要急著一定要馬上投入職場,出社會幾年後你才發現,其實一兩年的時間並不會真的影響太多東西。
蔣:像這次在屏東我也講到流浪這兩個字,回憶起來我在好多的書裡一直在強調流浪,因為我是親身在歐洲流浪過,我也知道流浪在我的生命裡發生的意義。把流浪跟旅行拿來比較,我覺得旅行是準備很充分但流浪卻不,它就是先走出去,看會碰到什麼,然後慢慢調整自己的可能。在義大利那個月,我常常晚上住在哪裡下午還不知道,可能是教堂,可能是火車站,如果青年旅館還有床位,大概八塊法郎吧也很便宜,我就會住在青年旅館。大部分我會住在車站、教堂,我很喜歡車站的感覺,因為你會認識好多好多年輕人都住在車站。我在想他們都可以住車站,為什麼我不能住車站?所以我回台灣以後做系主任,我也鼓勵學生用這樣的方法去流浪。但我發現這個方法最大的阻礙常常是父母,我們的父母太疼愛孩子,他覺得這樣對待孩子能叫什麼系主任?
當時我真的覺得台灣的孩子,尤其進到大學的這些孩子一直都在讀書,太受保護,那個安全感是假的。像這次看到柬埔寨發生的問題,我覺得一個沒有好好走出去流浪過、沒有自己獨力面對生活的難度的年輕人是最危險的,因為他把全世界看成自己的家,所以他在柬埔寨遭遇這麼悲慘的結局。我想和很多父母說,試試看讓你的孩子多獨立走出去。我在孤獨六講裡一直在講孤獨的重要性,不能老是被父母照顧著。
其實我認識阿佑很早,我不曉得你還記不記得,你發生過一次蠻大的車禍對不對?那時候是幾歲?
佑:進大學的前一年。
蔣:我記得很小,大概十七、八歲吧?
佑:對,我卡在一個車子底下,蠻嚴重的,腿有骨折。
蔣:可是我聽到的訊息是你還在唱歌,你記得你在唱哪首歌嗎?
佑:我記得我倒在地板上唱《如果還有明天》。那時候救護車還沒有來,我卡在車子底下,覺得當下什麼事也沒辦法做,就來唱一首歌好了。
蔣:我在想一個骨頭斷掉、很痛、卡在車子底下,還可以這樣唱歌的人怎麼可以不來跟我在屏東總圖唱歌?我覺得這個年輕人身上一定有不一樣的東西,他應該不會這麼服氣的、服服貼貼的把自己交給這個壓迫人的體制。你大概不記得,但我真的記得很清楚,我想有一天一定要讓所有的人感受到這個舞台上有一個年輕人在發亮。
佑:當天在屏東總圖台上彩排、正式演出的當下,現在想起來真的好夢幻,當下我蠻沈醉在其中。在演唱時我偷瞄觀眾和老師,我有一個感覺,就是這個演出、老師、我的彈唱和所有的觀眾,所有人都是觀眾,所有人也都是演出的一部份。我有把一些實況錄下來,稍後可以播給大家聽。
蔣:我記得我們表定是七點開始,可是我跟阿佑說,我們大概六點就要準備到現場,因為我希望可以在舞台上彩排一下。不是一般表演團體很刻意的彩排,而是試試看坐的位置對不對,像是主辦方準備了高腳椅,但我覺得我的位置不完全對,就改坐到沙發上,跟阿佑之間有段距離,在對話時有一搭沒一搭的,好自由。我也發現台下的每個人也在參與我們。因為聲音,人會很容易變成知己,變成心靈上的知己。我可以很清楚感覺到每個人的眼睛,透過聲音溝通以後,是同時在發亮的。不只是阿佑在台上發亮,阿佑演唱的同時台下的觀眾也在發亮,他們因此找到生命裡曾經年輕過、曾經有過的夢想,我覺得那是最迷人的。
我知道活動有直播的第二現場,我很怕收看直播的觀眾因為沒有接觸到真正的人,覺得會有點疏離,所以我就要求在到第一現場前,先到第二現場跟大家打招呼。後來我從臉書上得知,很多人在直播裡都能感受到我們一起的聲音互動。我想阿佑可以剪出其中的片段,大家聽聽看。我們的目的不是要讓大家聽我們的朗讀或者歌,更重要的是聽你自己心裡最深最深的心事,把那個心事找回來,我覺得這才是我們這次在屏東總圖最好的成果。
蔣:我會覺得人類的聽覺比視覺要早很多,可是現在很麻煩是我們的視覺高度發展,沒有看到東西會感到不安心。今天我希望跟所有在做的朋友,從自己身上的感覺尋找,最親密的人有時候不是視覺的關係而是聽覺的關係。
我們講枕邊細語、耳邊私語都是聲音。我常覺得枕邊細語大概沒有張著眼睛,都是聲音。你對那個人的聲音有熟悉,那個聲音能給你很大的安慰,也讓你覺得有很大的安心,所以我想聲音很重要。
聲音在我們今天的教育裡好像遠不如文字、視覺這麼重要,我們視覺太強了。
我一直在想上次兩年前的漫讀節之後,能否跟屏東的朋友共同思考漫讀裡其實包含聲音的聽覺,怎麼把聽覺找回來。
我們看到最早最早被記錄下來一種唱歌的型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是二加二等於四的關係,雙音節再重複。
關關是什麼意思?是鳥的發音。可能是斑鳩,雄斑鳩追求母斑鳩,咕咕、咕咕的聲音。我在懷疑當初唱歌的人聲音不一定是「關關」,後來被一個懂文字的人記錄下來變成了關關。
(阿佑彈唱)
蔣:我在八零年代寫這首詩的時候正在淡江教書,那時候已經從歐洲回來了。我在歐洲有一些特殊的經驗是我在出國前沒有想到的。我不太可能出走,也不太可能冒險,到了巴黎、歐洲,飛機要轉來轉去,總共飛了四十個小時才抵達巴黎,舉目無親。在美國我認識的人比較多,但那時候就想去巴黎,因為讀了很多法國文學,不去巴黎好像對不起自己。有一天我的老師好像看出了我的憂鬱,便問我為什麼不出去旅行?我說家裡環境不允許我旅行,因為旅行要買火車票、飛機票、旅館、吃住等都要錢,他說旅行不一定要錢,我半信半疑,他就帶我去看。
我很感謝那個老師。他開車從巴黎,帶我到接近瑞士、法國、義大利邊界的地方,叫蒙布朗(Montbrand)。很多年輕人身上掛張牌子,寫「威尼斯」、「米蘭」等,翹起大拇指搭便車,那時候(七零年代)歐洲的年輕人都這樣旅行。他說你就站在這邊,有車子停下來問你到哪裡你就回答,他就會帶你去。我覺得那個年輕過,真的好開心。
(阿佑彈奏+老師朗讀)